瑶芳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就被迎面一团恶意糊满了脸。她正庆幸,这么快就能遇到彭家人。事关重大,自己爹娘还困在湘州呢,她给彭家留的时间就一天。过了这一天,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得继续走。交情是交情,为这交情误事,她误不起。
现在这丫头说什么?阿敏姐妹死了?!
瑶芳死死盯着那个裹着一身灰不溜粗布衣的侍女,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彭知县那个怕老婆怕得全湘州府都知道的人,会弄死老婆?你逗我?!】
【我跟我姐那么大胆子都没敢用衙役盯姐夫的梢,阿敏就能派了宁乡县的衙役到州府来找到姐夫的住址,我爹没弄死我,彭知县就能把闺女都推到井里了?】
【阿毓那么可爱的闺女,他怎么会舍得?!】
【遇到事儿不想着护着老婆孩子,自己跑了?!】
绿萼站在她身后,听着消息也大吃一惊,再看瑶芳的脊背僵硬得像跟木头,忙上前将她从船边搀到中间,正要给青竹使眼色,叫她也过来帮忙。却现青竹也是一脸的惨白。绿萼:……这都怎么了啊?!
船离岸很近,离那侍女颇远,高壮侍女完全没有听到瑶芳的问话,抱着姜长炀的布鞋开始哭。
这个扑过来的高壮侍女,瑶芳不曾在彭家见过。姜长炀却是知道她的,这姑娘据说小时候到了彭家,小小的一只,彭娘子给她取名叫“小巧”。哪知道她越长越与名字背道而驰,人也没那么灵巧,彭娘子就把她扔给厨娘打下手去了,厨房里天然的优良环境让她越地横向展了起来。
瑶芳自然不会关心彭家的备用厨娘。姜长炀见过她,是因为两家定亲,好歹跟皇家沾了点边,为了摆排场,彭家将能使的人都用上了。小巧扛东西出来,姜长炀看过一眼。
才认出小巧,姜长炀便以为凭小巧的体格,兴许能护着他媳妇儿逃了出来,万没想到小巧却带了这么个噩耗,姜长炀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他也完全没听到瑶芳的问题话。
姜长焕倒是听着了,见岸上两个人全没动静,恨恨一跺脚,大声问道:“哥,问她是谁,她说嫂子没了,嫂子就没了么?”
这回大家都听到了,小巧抬头道:“姑爷,我是小巧啊!”
顾不上嘲笑这么个与体型严重不符的名字,姜长焕代兄问话:“你将事情一一道明!”
霸王弓着身子跳到了姜长炀的脚边,绕着他打着转儿,小巧一把将霸王搂了过来,抽着鼻子,颠三倒四地说:“就是,六月十三,正下着大雨呢,老爷还说,得亏看知府大人不喜欢楚王,他也没去,这才没受这个罪。然后就坏了事儿了。来了些歹人,城门不知怎地就开了,人不知怎地就进来了,不知怎地他们就四处点火了……”
她一开口,姜长焕就走到瑶芳身边,轻轻握一下她的手:“我帮你问话了,你仔细听,有什么要问的,告诉我,我来问她。”
瑶芳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将手从姜长焕掌中抽了出来,继续听“小巧”的话,从这夹杂不清的话里分析真相。小巧是个厨房杂役,接触的情况实在不多,凡事都“不知怎地”。瑶芳费了些力气才拼出了真相——
楚王应该是早有预谋的,他至少有两路或者更多的安排,湘州府是他的大本营,在那里诱了楚地的官员、包括巡抚等人,借寿宴除去他们。然而湘州知府,也就是贺敬文,不知道为什么跟他不对付,府衙也防他防得厉害,他联系上的队伍并不驻湘州,是周围的州府杀过来的。其他比较重要的地方,也有人借机入城,有心算无心。要叫瑶芳来安排,大约就是事先安排人进城,到了晚间悄悄打开城门,里应外合。
宁乡县那里,根本没几个兵,有兵也是措手不及,外面喊杀声起,火光冲天,他才现事情不对。起来就将宝贝儿子敲醒,如今衙役,却总不见来人,贼人又杀到,于是将妻女推到井里,自己带着儿子骑马跑了。
说好听一点,是怕妻女落到反贼手里受羞辱,小人之心猜度一下,就是怕老婆闺女被反贼拿了去,给他丢脸。干脆一丝儿活路也不留给妻女,弄死拉倒,省心。
瑶芳低声笑了起来,姜长焕毛骨悚然,又攥紧了她的手,用力道:“我不干这样的事情!忘了你爹说的话!你说话呀!”才逢大变,好容易带着媳妇儿一路逃亡,结果大嫂死了,媳妇儿也变得不正常了。少年姜长焕还没有长成后的那么沉稳多智,情急之下想到了大哥:“哥!你说话啊!”
姜长炀说话了,对象不是弟弟,而是小巧:“逆贼还在县城?”
小巧啜泣两声:“不知道。大概,可能,走了吧。他们要抓人来,进城杀得太多了,城里也有逃出去的人,雨太大,冲坏了河堤,得抓人架桥修堤坝。”
姜长炀转过身来,对瑶芳道:“小娘子,一路辛苦,我这弟弟就托付给你了,他要淘气,只管教训。要快些走了,我怕楚王不止这两路兵马,省城那里,巡抚已被调虎离山,恐怕也难保了。不要在那里落脚!本省都不要停,出了本省,多走两州,闹事里将事情宣扬开来,再寻衙门,最好是找到御史,或是卫所,留下证据,证明是你们将消息带出来的!毋投藩王府!吴王府也不要去!”
瑶芳向张先生说起这位姜家长公子的时候,千畜牲万畜牲地骂,是真没想到他的脑子这样好使,一瞬间能想到这么多,与自己分析得也不差。瑶芳不笑了,认真地问:“令尊原是命长公子北上的,长公子只说我二人,你呢?”
姜长焕紧跟着说:“对啊!哥,你呢?快上船吧,咱们走。嫂子……等平乱之后再来安葬吧!”
姜长炀上前几步,与弟弟隔水相望:“你们得走,这是要争头功的!不然我们的父母,就白白折在湘州府了!曹忠,你陪着二郎北上,你的家人,我去寻。有我在,就有他们。”霸王在他脚边跳来跳去,躲过了曹忠上船的腿,坐在一旁舔毛。
“你呢?”姜长焕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姜长炀弯腰抱起了霸王,摸着它脏兮兮的毛:“我呀,得去寻我岳父呀。你们快走。”说着,又拎着小巧的后领将她拎起,要她带路往县城去看一眼。
挺直的脊背,宽肩窄臀,很有点“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味道。
瑶芳挽弓搭箭,最终还是垂下了手,*地吐出两个字:“走了!”真是个多情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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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长焕看看大哥的背景,再看看媳妇儿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最正常的一个人,什么淘气啊,什么手欠啊,跟这俩一比,就什么都算不上了!亲哥去找死了的嫂子,把国家大事扔一边了,肿么破?姜长焕当人弟弟的,只好硬着头皮顶上,还好,他媳妇还活生生地在眼眉前。
可是媳妇儿的表情也太吓人了,她不是青面獠牙,也不是怒目圆睁,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可就是让人打从心底寒。姜长焕鼓起了勇气,对瑶芳道:“进船舱里吧,我在外头看着。”有啥办法呢?曹忠不是主人,其余的一般老弱妇孺,他亲哥又跑了,硬着头皮死也得撑下去啊。
瑶芳站在舱外吹着秋风,细雨飘在蓑衣上,偶尔还被风吹一些打到下巴。冰凉的雨丝将她心里的暗火浇灭了一点点,摇摇头,轻声道:“不碍的,我得好好想想。别看了,长公子走远了,去叫何妈妈弄点吃的吧。”
姜长焕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匆匆答应一声,跑进舱里去了。他记得彭敏,这未过门的嫂子人品很好,还给他做过几样针线。就这么扔那儿不管,也不好,可大哥就这么头也不回……好像也不对啊!姜长焕压下了挠墙的冲动,让何妈妈去做饭,自己在船舱里团团转了好几圈,转去船尾,看曹忠划船。
船上统共三个人会划船,何妈妈管妈妈虽是仆役下人,在贺家也没干什么粗重活计,到如今能接着划船已经不错了,绿萼不敢让她们再做别的,对何妈妈道:“娘你歇着,我去做饭,你跟管娘还要划船呢,别跟我争了。”
何妈妈默不吱声,跟管妈妈凑到一处看贺平章。这孩子十分好带,离了亲娘,也哭几声,现在看着有姐姐有乳母,已经不哭了,只是口里还会念两声娘。两个年长妇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主意,既见小主人有章程,只管闷头干活儿。外面兵慌马乱的,独个儿逃,也是逃不掉的。跟着小主人,至少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什么乱兵。
瑶芳站了一回,想明了事情,待要叫姜长焕过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接下来的路是一件要紧的事,这小子啃了自己一口宣称要自己当媳妇儿又是另一桩,总之,全是要谈开了的。没有贺家,姜正清有兵有身份(宗室),有大半的机会求生,没有了姜家,贺家至少贺敬文就得交待在那儿了——他必不会走的。瑶芳得承姜家这份儿人情,该说的都要跟姜长焕说明白了。
姜长焕这孩子也是倒霉,硬是摊上了这么一摊子事儿。熬得过就成龙,熬不过……苟延残喘。姜长焕是宗室,若是父兄死难,忠烈遗孤,朝廷不会亏待他。所谓不亏待,大概就是给个高一点的爵位,以示表彰,除此而外,便再也没有了。他一个十一、二岁,没爹没娘的半大小子,其实前途未卜,没长大成人就死了也说不定。熬得过去时,心智成熟,前途无量,虽不能宣麻拜相,然在勋贵里头,也能数得上号儿。
瑶芳总要尽力护他到成年的。
水天交界处,浊浪翻作一条黑线,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扯了扯蓑衣,旋踵欲退入舱内,却见青竹怔怔地站在舱门旁,两眼直,看着渡头。她两眼一眨也不眨,空洞得让人心寒,一张脸像是白杨木雕出来似的。瑶芳却不怕这个,前世宫里见过太多绝望的人、太多麻木的眼,她只是担心,青竹的情绪似乎不对。
果然,青竹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也缓缓地滑到她的脸上:“姐儿,天下的井,总是与女人过不去的。”
瑶芳静静听完,也看了她一眼:“我管不得别人推我下去,别人也不能叫我不往外爬,等我爬出去,就由不得旁人了。进来吧,商议一下怎么爬。”
青竹的面皮慢慢缓了过来,僵硬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