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月池与众同考忙碌日久后,好不容易到了快结束时,她却始终觉得心中难安。终于,她也干了和王守仁一样的事,在夜间悄悄查看试卷的字号,来猜测她拟取用的新科贡士之名,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
在贡院的房间中,她僵卧良久,终于长长一叹:“难怪,难怪这么多年重第一场经义的风气,始终难改。”旁人不是傻子,她也未必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朱厚照本以为月池此次定会另辟蹊径来取才,却不想到,月池竟会在放榜前夕给他报信,言明为了公平起见,还是得在首场经义上倾斜一些。这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斟酌之后,也在漏夜时分,悄悄进了贡院。
贡院虽是科举之地,却与监狱的布置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墙垣高耸,连外围墙就有三重,第一层外棘墙、第二层内棘墙、第三层砖墙。贡院的四角还有瞭望楼,昼夜有人观望。一见他,即刻就有人下来问,是做什么的。
朱厚照又来了一句:“镇国公兼威武大将军奉命巡查考场。”
驻守的兵丁,谁没听过这个花名,一见他的容貌,真如天上掉下来一个活龙一般。他们忙一边将他迎进去,一边又要去通禀。朱厚照忙道:“莫要声张,不必惊动旁人,把李侍郎叫来,梁尚书如未安寝,便也唤来。”
皇爷当年是乡试就落榜,也没有考会试的机会,这次能进来看看,别说心里还有点小激动。他穿过三龙门,路过明远堂,看到木栅与号房,仍心有余悸,这看起来比乡试之地还要压抑,在这里考上三场,只怕皮都要脱一层。
接着,他就到了公堂与居室。梁储、月池这次已然候在这里。梁先生在这种地方见到皇帝学生时,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上次去昌平,把皇上弄回来的是他,这次在贡院,碰见皇上的还是他。
梁储:他怎么就那么背呢……
月池亦是大吃一惊,她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自来。
朱厚照望见他们时面上原本还带着笑,可待到看清他们的样子时,神色却冷了下来。他虽早有预料,也做了准备,可当四目相对时,仍是大吃一惊。
他有心骂她几句,只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知道的是李副总裁在此迎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久试不第的怨……”
他说到一半,又深觉不祥,忙咽了下去。而月池听到副总裁这个几个字眼,也觉头皮发麻。她一入贡院,人人恭迎副总裁,听得她浑身不得劲,她强令众人,无需这么叫她,倒博了个谦虚谨慎的美名。
朱厚照入了公堂,对他们道:“不必拘礼,都坐吧。”
他使了个眼色,左右一边去搬凳子,一边来奉汤水。梁储眼看自己的碗中是参茯苓淮芪鸡汤,月池碗中却是黑漆漆的汤药,不由愣住。月池笑道:“寻常食补,已是无益,需得用些药。”
语罢,她便眼都不眨,将药汁一饮而尽。梁储是已然白发苍苍,可她却正是风华正茂,大展宏图的时候。一时之间,堂上两人都颇感凄楚,可她本人却似浑然不觉。
她起身谢罪道:“是臣无能,方劳您走这一趟。”
朱厚照别过头去,调整心绪方回转:“坐下说……”如不是梁储在此,他真想叫她躺下说。
月池又一次落座,她道:“万岁容禀,臣知您这次为何而来,但这一结果,实是我与梁先生再三商议后,得出的最为合适的决断。”
朱厚照道:“朕知你们的胆识,如不是碰到了棘手之事,必不会主动退步。是有人要挟你们了?有朕在此,大可直说。”
梁储心下感动,他摇了摇头道:“谢皇上隆恩,但您治国法度严明,谁又敢在会试前夕威胁主考?”
朱厚照道:“那是为何。你们都是见过风浪的人,一个会试,何至于将你们逼到这个地步。”
他忽然来了一句:“再吃点东西。”
梁储一愣,月池已经接口道:“太晚了,吃下去不克化。”
朱厚照道:“是甫里鸭羹,葛林说了,少食多餐不妨事。”
月池点头道:“再来一点儿吧。”
话虽如此,她也动了两三匙,便不肯再饮了。
梁储心念一动,甫里鸭羹是苏菜,先帝在时,有些臣子为了得宠,亦学宦官作风,给皇上献菜,没想到,他今儿还能看到反过来的事。
朱厚照还要再言,月池却对他使了个眼色。朱厚照回过神道:“梁先生继续,朕听着呢。”
“……”梁储默了默道:“老臣斗胆请教万岁,科举一试,用途何在?”
朱厚照挑挑眉:“为国取士,为民谋福。”
月池接口道:“万岁圣明,为国取士好说,朝廷需要经世致用之才,我们依照需要取就是了。可为民谋福,何解呢?”
朱厚照道:“为国取良才,自当能为民谋福祉。抑或是,你是念及品行?”
月池叹道:“即便要看品行,从考卷上亦看不出一二。谁好谁坏,也轮不到我们来断。万一他入官场后,心变得黑如墨汁,难不成还要找当年的座师负连带之责。”
朱厚照失笑:“即便是亲爹妈,都负不起这个责,何况是座师。”
月池道:“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臣却不得不慎重。算是臣躲个懒吧,这事只得您来出面。”
朱厚照佯怒道:“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盘,兜不住了,就来找朕了。”
月池也笑:“这人是选来为您效命,又不是为我谋私。我兜不住了,可不得找您了。”
这是东西吃完了,又要开始说笑了?眼看他们还要再说下去,梁储忙重重清了清嗓子。
朱厚照轻敲着桌子:“噢对,说到哪儿了,为民谋福与看重首场之间,有何关联?”
月池道:“适才您说了,选贤举能,牧首一方,固然是为民谋福,这是科举外在的效用,却不是科举本身的功能。科举的本身,就如这灯一样,引着无数飞虫由下而来,身入光明。”
这些小飞虫,前仆后继地跳进灯笼中,在灯芯四处飞舞。有的投入火焰,烧得粉身碎骨,明明只是化作燃料,自己却以为是在薪火相传,照亮这漫漫长夜。而更多的,却只是上下翻飞,自恃高人一等罢了。
朱厚照仍有些不解:“难道改了后的科举,不能从民间选才了吗?”
梁储叹道:“启禀万岁,贫寒士子,能做好经义文章都是寥寥,遑论经世致用?”
一个穷苦农家养出的读书人,除却那些天赋异禀之辈,绝大多数人在前半生都在和八股文章死磕,他们中又能有多少人,能够一入考场就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这次考试中,答得有几分见识的,竟然大多都是官宦之后。这是很可怕的现象。
科举是底层上升的主要通道,寄托着无数家庭的信仰,使得社会保持动态的稳定。对底层百姓来说,唯有科举让他们靠得住、信得过,让他们相信只要家族中考上一人,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即便不中举也不怨朝廷。
而一旦这个官民两利的上下流动通道遭到破坏,大蛋糕完全被官宦独吞,穷人的孩子不论如何努力苦读,也没有出头之日,永远只能被人踩在脚下。那么,等到朝廷的,就是再一次惊天动地的起义。
一次科举而已,按理说只是扭转文风僵化的良好开端,远不至于造成这样恶劣的影响。可架不住,吏部清理冗员,招来不少仇怨,外头的人正虎视眈眈,盼着他们行差踏错一步。届时,经历动乱后的民意,又会沦为有心人手中的刀。
朱厚照只听到这一句,便已然明白,刘六刘七作乱同样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如何算不出这一笔帐。与其养兵发兵靡费众多,倒不如给点小恩小惠,庶民只要能吊着命,就不会起兵造反,可官员却是只要有贪的机会,就一定要捞个够本。
他道:“朕明白了,这次便只能罢了。可三年之后,又当如何?”
梁储道:“万岁容禀,老臣以为,我朝的科举既已与府州县学教育紧密相连,何不在各级学校中多开设几门学科呢?诸如律学、医学、算学、武学,皆乃有用之学。”
月池补充道:“献吉兄现任南直隶提督学政,如不是宁王作乱,他早就将各级文教整顿一番,陛下不如给他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
朱厚照眉心微动,他道:“也罢,趁着东风,也好好调理武学。”
就这三言两语中,文官与皇权又过了一招。梁储希望能将武学并入官学之中,成为其中一个科目,可朱厚照的意思分明还是要保持二者的独立性。他是要将武将的培养、选拔、擢升建立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
天很快就蒙蒙亮了,月池送朱厚照回宫。昏暗的天色,如一层黑色的纱幕,遮住了繁花明丽的色彩,却使得花蕊中的芬芳越发沁人心脾。月池踩在湿润的砖地上,叮嘱他:“雨天路滑,骑马慢些。”
朱厚照却问她:“你总叫朕慢,可你自己却是在闷头往前走。难道就不怕一脚踩进坑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