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不中时,胡氏还温言软语地安慰他。第二次不中时,岳丈脸上就有些难看了,李龙见状大发雷霆,言说下次一定考上给他看看。第三次不中时,他在外晃荡了几天才敢回家。直到第五次时,他才过了县试。这下,他又开始在家中耀武扬威,呼来喝去,言说要一举通过府试。不过府试,毕竟是一府的读书人去竞争,他明显不成了,是年年去考,年年落榜,家底都被他掏空了。
妻子胡氏对他的态度,也由崇拜转为嫌弃鄙夷。她骂道:“好歹做个秀才也行,如今连教书都没人要!”
李龙要是肯安安稳稳,脚踏实地过日子,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可他老摆读书人的谱,鄙夷岳家的出身,又没有高中的本事,自然要惹得家里人的不满。
然而,他越被责骂,越不肯干活,越死咬着书不放,他发誓一定要高中,然后让胡家全家跪在他面前认错。可就在这时,府里传来消息,科举的内容要改了。李龙先是不信,接着就是彻底的崩溃。他很清楚自己的本事,自己连死记硬背那关都过不了,更别提经世致用了。他这辈子,再没有出头之路了。
他开始怨天尤人,怨李大雄、怨月池、怨胡氏,更怨舒芬。舒芬此时,已然是举人。李龙每每喝到烂醉时,都会大骂道:“他要是肯搭把手,哪怕为我说一句话,我都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个老童生!”
他终于走上他爹的老路,成为了一个醉鬼。胡氏连带她所出的儿女,都对他厌恶不已。有一日,在桌上吃饭,他想叫女儿给他再添一碗饭,却被女儿拒绝了。小女孩嫌弃道:“娘说了,我们家的米精贵着呢,不是给蛀米虫吃的。”
李龙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连个小丫头都敢顶撞她。他当准备一个耳光打过去,谁知却被自己的儿子按住,儿子常年跟着外公和娘杀猪种地,生得孔武有力,一把就把他按住。儿子骂道:“你凭什么打她,她给家里纺纱织布,你一个吃软饭的孬种,凭什么打我妹妹!”
李龙反被推了一个趔趄。他彻底绝望了,他觉得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了。他要报复。他生来就是做大事的,绝对不能像臭虫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思量再三后,谎称自己就要病死了,请包括舒芬再内的同窗好友,来和他做最后的告别。到了约定之日,只有舒芬和梁群到了。舒芬本不欲来,可念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决定来见他最后一面。而梁群是当年和李龙最要好的人,可自从在李家被打之后,就再也没和他打过交道。他念及当年的情谊,既有些惭愧,又有些感伤。
他们本以为这就是一次告别,可没曾想喝了一点茶水后,就渐渐晕了过去。李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他早已把自己的妻子、儿女也如法炮制,用蒙汗药弄倒了。他从地窖里拿出烈酒泼洒在房屋四周,然后一把火点燃。
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他疯狂地大笑出声:“阿凤亡于水,我亡于火,她靠一封遗书,闹了个天翻地覆,我当然要闹得更大!什么狗屁朝廷,狗屁功名,狗屁大官,我要你们都死,都死!”
江南士子为抵制科举改制,竟然不惜聚众明志的消息,在有心人的包装宣传下,很快就传到了京都。月池万万没想到,她再一次听到李龙的名字,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更糟糕的是,内阁首辅李东阳在不久前刚刚病倒了。李先生毕竟已经是六十九岁的高龄了。
贞筠从未见过月池如此心神动荡的模样。她的脸上,已然苍白得全无一点血色,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她亦跟着心神不宁起来,可嘴上仍道:“这些人定是考不上,所以才狗急跳墙,更有可能,是反对你的官员,故意做出这等事来!这么拙劣的伎俩,何须放在心上。”
她还以为月池是因死人而心生歉疚和担忧。月池报以一声苦笑,她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悲哀:“贞筠,我觉得要藏不住了。”
贞筠初时不解她的意思,待明白后却是大吃一惊,她道:“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月池凄然而笑:“这个死了的江南士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贞筠倒吸一口冷气,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慌脚鸡:“怕什么,他都已经死了,还能来这里指认你不成。”
月池道:“他是已经死了,可有人还活着。”
这又是一个两难之局,如不保住舒芬的性命,李梦阳首当其冲要吃瓜落,科举改制亦极有可能在众口铄金中化为乌有,可如果留下舒芬,将他提来京师查明真相,那么就等于在她的身边埋下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引爆的风险。
月池前去探望李东阳,这位睿智的长者,早已因来势汹汹的病情而形容憔悴。见到月池来,他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容:“含章来了。”
月池见他骨瘦如柴的模样,却是眼窝一酸。李东阳却道:“哭什么,人生七十古来稀啊。”
他真的是操劳太久了。他是四朝元老,天顺八年时就入朝,弘治年间入内阁,之后又担任内阁首辅。朱厚照早年任意妄为,他一边操心国政,一边尽心调节君臣关系。
后来,朱厚照亲征鞑靼时,他几乎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即便睡着了,晚上也老做些怪梦,不是梦到怒气冲冲的宪宗爷,就是看到长吁短叹的孝宗爷。
待到宁王起兵作乱,流民四处为祸时,他更是殚精竭虑。朝内朝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在那时,他就是大明王朝的顶梁柱。他是真正为了这天下把心都操碎了的人。这些年来,大病小病不断,就连陪朱厚照参加一次大阅,都能让他缠绵病榻许久,这次终于到了病来如山,难以降伏的时候。
可即便到了此刻,他还在为月池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