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无不默然,纵然伤痕早已结痂,可想起来岂能不疼。如今过得越好,就越怅然,要是那些孩子们能再等一等,又该有多少……
还是一个年轻媳妇出来打圆场:“林婶子,可别伤心了,以前的事就甭想了。这会儿有好日子过了,你该想想孙子、孙女才对。”
林婆这才有了笑影子,她道:“我那孙子,不是我吹,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那个聪明劲儿,将来一定是要考状元的。”
其他人开始夸赞她:“那敢情好,你孙子考状元,你老做出这棉纺车来,也能像黄道婆一样被人立庙祭祀,那你们全家不是都要被人供着呢?”
林婆笑得合不拢嘴,她摆着手道:“那不敢想,我只想着咱们这样的人,冬日里都能有衣裳穿就行了……”
以林婆为首,此地的女工都开始希望能把水转丝纺车改造成棉纺车。但事实上,如果直接用水转纺车来纺棉,很容易出现断头的现象,因为纺麻或丝是不需要牵伸麻缕或丝束,所以动力轮与锭子的速比较大,用这样的力道来纺棉,那是一扯一个断。著名纺织家黄道婆就是通过减小转轮直径,解决了纺棉纱时断头的问题,造出了三锭脚踏棉纺车。如今,她们想要用水力来纺棉,这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很多人最后都选择了放弃,只有林婆和几个人还坚持着。不过,她也从一门心思地用水力,转而决定退一步从改造脚踏纺棉机入手。她叹道:“老人说得好,人不能指着一口吃成个胖子。”
她想在脚踏棉纺车上增加锭数,可这也不是一件易事,棉纺车的锭数之所以迟迟上不去,是因为在纺棉中,锭子上纺出的棉条,需要用人手来牵引。而人的一只手只有五根指头,最多也只能拿住四条线。要是搞出五个锭子,引出五条线来,却没有手来拉,不也等于白搭吗?
然而,林婆这些日子在织场做工,她的思维早不再局限于人工上。有一天晚上,她正梳着头,忽然灵机一动,以前人用手梳头,梳不透厚厚的头发,还打结。可现在的人用梳子梳头,这么多锯齿,能把头发梳得透透的,还能卷起来挽成各种发髻。梳子能用来梳头发,那为何……不能用来梳棉?【2】
林婆一跃而起,她如风一般冲了出去,和她同宿的女工被她吓了一跳。她们跟了出去,就看到她坐在棉纺车前,用梳子牵引着棉线。眼看牵引的棉线越来多,林婆终于禁不住大叫:“我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总算造出五锭的棉纺车和作为牵引工具的带齿小棒。贞筠得到了消息,亲自来到了这个织场。她组织这里的女工一个个来试用新式的棉纺车,再安排经验丰富的工匠,根据女工的反馈,不断完善改造棉纺车。到最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经过教授,都很快上手新式棉纺车,纺纱速度大大提升。
整个织场都洋溢着欢声笑语。贞筠更是十分欣喜,她奖励了林婆五十两白银,让她回乡向乡亲们去传播五锭棉纺车。林婆却不肯收钱,她磕磕巴巴道:“夫人,要不是夫人帮忙,老婆子怎么能造出这样的东西……夫人给我们一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我要是还吃夫人的,还拿夫人的,这不是心肝都烂透了。”
贞筠道:“昔日有黄道婆传播技艺,才有松江布“衣被天下”的美誉,如今你在黄婆婆纺车的基础上,做出了进步,这也是莫大的功德。我如不奖赏你,怎么激励大家向你学习呢。拿着吧,这都是你该得的。”
林婆最后才收下,她感激不已:“我这就回去,给夫人立个祠堂,让他们世世代代都记着您的恩德。”
贞筠失笑:“祠堂就不必了。我们行善,不是为了求人报答,你因为我的善行得了好处,要是能去帮帮更多人,那我们不就都有好日子过了吗?”
林婆的眼圈发红:“是,是,谢谢您,谢谢您……”
贞筠看着林婆拉着五锭纺车远去,她转身上了马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仿佛看到了家家都用新纺车,人人都有新衣穿的前景。她开始盘算,接下来既要改善棉花的种植技艺,又要看看究竟能不能把水力用在棉纺上……
可随着身后的巨响,幻梦碎开了。蕙心惊恐地看着她,贞筠即刻就要掀帘出去,却被侍卫拦住。他们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回夫人,此地有暴民作乱,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贞筠仿佛挨了一下重击,她道:“什么民乱?怎么会有民乱?他们在往哪儿去,为什么作乱?”
侍卫苦苦地劝她不要出去,可她毕竟不聋也不瞎,外头的只言片语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里。那些人喊得是:“打死这个妖婆子!”
“打死她们!”
“她们抢了丝生意,还要来插手棉布!”
“快拿黑狗血,破了她们的妖术!”
贞筠仿佛置身洪水中,波涛淹过她的头顶,她的口鼻皆被泥沙堵塞。她颤抖着掀开车帘,蕙心还在她眼前焦急地说着什么。贞筠只能看见她嘴巴一张一闭,其余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还是站了出去。
人潮正在路上肆意横流。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婆,她被愤怒的人群包围着,那架织机早已在地上摔得粉碎,有的人拿着木棍打她,有的人用石头砸她。她刚开始还在惨叫辩解:“不是的,这是要传给大家的……”
可后来,她的身影就倒了下去了。还有更多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冲向了织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粪土的臭气,四面八方都传来女工的惊叫哀嚎。
贞筠尖叫着下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快去救人呐!”
侍卫此时却不愿听话了,他们对视了一眼:“夫人恕罪。”
接着,她被强行按入车内,带往了衙门。等衙门派兵来时,织场早已是一片狼藉。水转纺车被砸得七零八落,库房中燃起了熊熊大火,死伤的女工约有百人之多。
贞筠早已由挣扎转为木然,她看向杨应奎:“为什么会这样?”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会这样?
杨应奎给不了她答案,这样的□□是瞒不住的,消息很快就走八百里加急密奏,传到了京都。
月池闻讯之后,当即就想给贞筠写信,可直到她笔尖的浓墨滴落在宣纸上沁出数个墨团,仍没写出一个字。
她能怎么告诉贞筠呢?不是你的错,更不是那个林婆的错。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本就容不下任何新生事物打破固有的平衡。你只是想把人从苦役下解脱出来,却没想到解脱出来的人,在没有苦役可做时,又该何去何从。
内阁值房之中,月池刚一进门,就察觉到此地不寻常的气氛。
刘健一见她就道:“看看你夫人惹出的好事!”
月池接过密奏,看完之后却不动声色,她叹道:“她也是好心。”
刘健斥道:“你任由她肆意妄为,闯下这样的祸,可想过如何收场吗?”
王鳌叹息道:“含章,开关风波尚未停歇,又出了民乱,这样两厢夹击,可不是开玩笑的。”
月池劝道:“先生们莫急,古人云,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这两乱看起来皆为祸不小,可却是由一个根由而起的。如我们能对症下药,危难自解。”
杨廷和道:“怎么说?”
月池沉声道:“八个字,免征重税,全面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