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遇道:“当着祖宗的面,我也不说空话了。近日有人四处号召大家捣毁水转纺车,停止丝绸生意,请教族长,这可是您的意思?”
谢述老神常在:“正是。”
谢遇勉强压住火气:“请教族长,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要这么干?”
谢述冷笑一声:“与蛮夷勾连,往海外走私,这也能说得上好好的吗?”
谁也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把遮羞布都扯下来了。他慢条斯理道:“以前族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顾念你们生计艰难,想为你们补贴一二,可没曾想,尔等得寸进尺,不仅暗地走私,还行通敌之举,如再任你们放肆,岂非要带累家族。”
谢遇道:“大哥!我敬你是族长,才对你客气三分,可你身为一族之长,说话要有凭据,怎能信口雌黄。”
谢述呵呵一笑:“你要凭据,我就给你凭据。你们除了卖给佛朗机人丝绸,还卖铁锅吧?”
此言一出,旁支之人就是心里一慌,嘴上却是一口否定:“没有的事!我等皆是正经行商,何尝做过这种事。”
谢述冷哼一声,谢云闻声立马呈上账本。他躬身对谢遇道:“堂叔,这可是从您家账房里取出来的,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可不是我们诬赖。”
谢遇的脸一时铁青,却仍在负隅顽抗:“想必是下头手脚不严,卖些炊具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谢云一笑:“堂叔真是大手笔,我还没见过,谁家用优质铁料铸锅来卖的呢。”
直到这时,一些仍在云里雾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这优质铁料,乃是军资,严禁出售的啊。谢遇,你卖这些做什么!”
族长谢述道:“还能做什么?倭人身处穷山恶水,所铸的倭刀却是精良锋利,杀人如麻。他们能有这么多精铁炼刀,离不开我们家人的支持啊。”
四房的谢丛虽然早就被说动,可此时听到这样的事,仍是悚然一惊。走私丝绸,还能描补成随大流、补贴家用,可这走私精铁,妥妥就是通敌叛国,怎么洗都洗不出来了。
他不由喝骂道:“堂叔,你这是疯了吧!”
谢云道:“还不止呢。双屿港地势狭窄,只能做交易之所,却不是久驻之地。蛮夷倭寇紧缺的粮食淡水,亦有咱们家的一份供奉,所以那些倭寇连保护费,都会分给堂叔一成。你们说,这不是通敌,是什么?”
这好似在沸油中泼上一瓢冷水,大家都炸开了。不论是知情者,还是不知情者,此时都装作第一次听闻的样子,对着谢遇指责起来。
谢遇起先还有几分愧悔,可眼见这群道貌岸然之人,亦忍不住反唇相讥:“行了,少来装模做样的!我算是明白了,今儿这就是鸿门宴,专门杀鸡儆猴来了。你们要问罪是吧,那干脆报官来,把每一房都抄上一抄,看看是不是只有我黑心烂肺,做了这丧尽天良之事。”
谢遇指着谢丛腰间道:“丛哥儿这新佩得是蓝田水苍玉?这样价值千金的宝物,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谢丛面上一烧,还不待搭话,谢遇又立刻调转炮头,对着六房的谢严道:“听说你又置了一处外宅,纳了两个美姬。”
谢严立时也不敢吭声,谢遇越发得意,直接剑指长房:“便是你们,也未必干净。云儿这几日三天两头往外跑,还打量我不知道吗?”
他话音刚落,就闻身后有人朗声道:“堂叔是自觉黄泉有伴,所以才毫无羞恶之心吗?”
一声语罢,房门大开,谢丕一身儒衫,昂首阔步而来。谢家族人眼见他来,皆是大吃一惊。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到了宁波。
饶是威风八面如谢遇,一时也哑了火:“你、你这是……”
谢丕一揖后道:“诸位族老叔伯容禀,事已至此,如再坐视不理,抄家灭族,也就近在眼前了。”
阁老的公子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了些惧色。
谢丕继续道:“我此来不是问罪追究,只为消弭祸患。还请各方房长肩挑重担,先捣毁纺车,表明立场。”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大部分人都不敢吭声,先点头称是。可还是有几个刺头心下不服,他们才不管什么国家大义,粮食安全。漂亮话谁不会说,他们可是生生要绝财路的人。
谢遇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我就说,怎么突然能有这么大的动静,原来是大侄子你衣锦还乡。你们的担忧,叔叔我不是不理解,只是你做事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谢丕皱眉道:“您这是何意?”
谢遇道:“你许给他们什么,让他们甘愿破财,当然也得补给我们一份才是啊。”
谢丕虽早有准备,也被此等寡廉鲜耻之言气笑了。谢云忍不住大骂:“堂叔,这家私又不是二房一家的,明明是为了咱们一族考虑。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贪啊!”
谢遇斥道:“少来这些空话套话,要让我们全部都停,这也简单。连圣人都说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正好大侄子也来了,我知你们二房身居高位,看不上这些小打小闹,不如由你做个见证,只要再公平分割家私田产,十八房共同承担损失,我绝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此话一出,又轮到前几房炸了。四房的谢丛叫道:“主旁有别,乃是天理,你又来扯什么公平。”
六房的谢严道:“你们贪得无厌,将自家的产业败光了,只能去走歪门邪道,如今邪道走不通了,倒想戕害起隔房的兄弟来。”
“厚颜无耻至极!”
涉及利益,谁都不肯再让一步。话说得这般难听,再谈也是无益。这群衣冠楚楚之辈,竟开始大打出手,一时之间叫骂声此起彼伏。
东偏房距神位只有一墙之隔,香烟袅袅升腾而起,如慈悲的神明,静看着这人心污浊,尘世纷扰。直到一声大喝后,这一场闹剧才就戛然而止。
谢家人愕然抬头,只见谢丕已然手持火把,站到了龙舌桥对岸,而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溜的健仆。旁支之人还以为是长房的阴谋,可当他们怒目而视时,却发现连族长都是一脸困惑。
族长谢述颤颤巍巍地开口:“丕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谢丕的目光划过他们蓬乱的头发,仍带狰狞之色的面容,嘴唇微动,可到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果断放下火把,点燃了引线。
众人只见火花燃起,本能就察觉不对,忙前仆后继往桥上奔去,可已经晚了,伴随着一声巨响过后是地动山摇,宛若长虹的龙蛇桥,竟生生被炸断。
谢家人呆呆望着断桥,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这是想把我们都困在祖祠,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还有一些善水的年轻人,立刻脱了鞋就要往湖里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见对面的仆人搬来一个一个竹筐,将一只只肥胖的猪婆龙往湖里倒,吓得这群人逃也似得往岸上冲。
大家见了这猪婆龙,才知他是来真的。谢遇怒急反笑:“大侄子,你这是何苦,你还能关我们一辈子不成!你就不怕我们出来找你算账吗?”
谢云也跟着叫:“堂兄,你怎么把我们也关起来,我们……我们在站在你这边的啊。”
谢丕淡淡道:“一笔岂能写出两个谢字,既是一家,便该和和睦睦,要是一时想不通,那就在祖宗面前,好好思量吧。”
语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侍卫披坚执锐日夜镇守。祖祠的大门一关,此地的叫嚷求饶就彻底无人听闻了。
谢丕骑马直奔自家二房的宅邸,直至进了家门,他才终于显露疲态。他一边净面,一边问道:“李夫人怎么样了,今日看着还好吗。”
家中老仆忙道:“回二爷的话,那边一大早就来传话了,说请您空了过去一趟,夫人有要事同您相商。”
谢丕动作一顿,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无声滚落,他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怎好冒犯,让她们有什么事传话就是了。”
老仆期期艾艾道:“我也这么说了,可夫人那边说,事关丝纺车大计,还请面谈为宜。”
谢丕一愣,他仍摇摇头,半晌只说了四个字:“礼不可废。”
已迁居此地的贞筠,得到这样的回音,只觉瞠目结舌:“他以前还没这么迂腐,怎么现下反倒越来越死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