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贞筠见到时春的情感相类,谢丕、谢云在几经周折见到王守仁时,也有劫后余生之感。王守仁见他们二人这般狼狈的情状,何尝不觉恍如隔世。他速速安排谢丕、谢云住下,又遣人为他们调养诊治。
谢丕面对他的盛情,忙道:“伯安兄,您有所不知,我们的情形特殊……”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走投无路,千里迢迢就是来投奔的。可要求人援手,总得将实情吐露才是。可这桩桩件件,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遵循之前的想法:“还请伯安兄帮忙,向家父报个平安。”
王守仁道:“这是自然。待安顿好你们后,我即刻去信。”
谢丕摇摇头:“伯安兄有所不知,我们惹下的麻烦,非同小可,不可在此久留,劳烦伯安兄送我们出海吧。”
留在大明境内,如仅靠自己,下场必是命不久矣,可如是托庇于旁人,也会连累无辜,所以只能折中一下,求王守仁帮忙逃到海外去,还有一线生机。
岂料,王守仁却断然拒绝:“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急着走呢。”
谢家两兄弟一时面面相觑,以两广总督的身份地位,他早该知道这背后的水有多深,那为什么……
谢丕心下感动,道:“伯安兄实不必如此,您能帮我们这个忙,我们已经是铭感五内了。”
面对谢丕心急之言,王守仁只是一笑:“不必怕连累我,事到如今,谁不是是局中人呢?”
他忽而道:“你们这一路,可去过书院?”
谢云一愣,他赧然道:“我们这一路尽顾着逃命,学业早已都荒疏。”
王守仁爽朗一笑:“那么,到了广州,可万万不能错过了。”
谢丕早已听月池说过七十二家书院的情况,今又复听王守仁提起,不由心念一动。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切勿多思,好好歇着。”
他走后,谢云仍是云里雾里,他看向谢丕:“哥,还走吗?”
谢丕默了默,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话说到此,他们兄弟二人这才住下。
谢丕、谢云都是自幼未吃过多少苦头的人,这一路受尽风霜,担惊受怕,身体早就到了临界点了,如今陡一放松,亦是病了足足半月。
而就在这半个月中,他们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两广书院的盛况。他们做儒生打扮,来到赫赫有名的仙湖。此湖乃是五代时南汉高祖刘岩命人挖掘而出,湖心有一个小岛,为刘岩和方士炼药之地,其上遍植鲜花名药,故得名为药洲。宋时,理学家周敦颐曾寓居于此,大书法家米芾亦留下墨宝。这为风光秀丽的仙湖药洲增添了浓厚的人文气息。到了弘治年间,程乡县县令刘彬为了纪念周敦颐创建了一所濂溪书院。以书院为根基,前有李梦阳,后有王守仁,经这两代的建设,药洲已成为了一省的文教枢纽。
谢丕一到药洲,就被这里的盛况惊呆了,来此的人实在太多,一眼望去竟有五六百人的模样。其中,不仅有高冠博带的儒生,还不乏贩夫走卒。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谢丕悄声问谢云:“你就没听说过吗?”
谢云道:“听过是听过,可没想到,他们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啊。”
他环顾一周,咽了口唾沫:“可这也不可能,总不能连这些人都是来听讲学的吧。对了,不是说药洲春晓是羊城八景之一吗,这些人一定是来做生意或者游玩的,一定是!”
谢丕没有理会自己的傻弟弟。他心中奇异的预兆越来越剧烈,叫他甚至没有再说话的欲/望。庆幸的是,很快,他们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钟声过后,现场一片安静,只有头顶的鸟雀,还在发出悦耳的啼声。
谢云张大嘴了,他呆呆地环顾四周,看着这些人弯腰下拜,唱了一个大喏:“弟子见过先生!”
他仰头看过去,王守仁已经走到云谷堂前,掀袍坐下,准备讲学。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翠色洒下金色的光斑,散落在他的身上,更显他丰神英毅。谢云一时张口结舌,他看向谢丕:“堂兄,这……他、他?”
谢丕的回应,是一把将他按了下来。
不得不说,历史在不同的支线上达成了奇妙的耦合。在这一时空的王守仁,依然得罪了权贵,却因提早暴露出自己出众的军事才华,没有被发配贵州,而是来到了广州。他不是在安静艰苦的龙场悟道,反而是在新与乱交织的广东抗倭。在一次又一次地与外界的接触中,阳明心学这片土壤中蓬勃生长,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新的变化。而这一学说的诞生,注定会给处于统治地位的儒学意/识/形/态带来地动山摇的震撼。
王守仁的讲学一开始,就叫谢丕、谢云呆若木鸡。
他说:“学贵之于心。若求之于心而非,虽其言出之于孔子,也不敢以为是也;若求之于心而是,虽其言出之于庸常,亦不敢以为非也。”
在这样的政治与文化的高压下,孔子、朱子早已被神化,就连肆意如朱厚照,最多也是在私下把儒生儒学批得一文不值,到了大场合时还是要扯圣人之言做旗,就譬如远征鞑靼的“吊民伐罪”。可王守仁却在这么多人的场合,公然否然孔子之言的绝对权威,反而把吾心当作判别一切的标准,这是与时人奉行理学观念形成了极大的差异,可谓离经叛道之至。这对熟悉理学思考方式的人而言,无异于指着他们的鼻子说:“尔母婢也。”
谢云一震,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就在此时却觉手一痛。同样惊骇的谢丕,又一次制止了他。这叫谢云发热的头脑一下冷却下来。历经艰险到今日,他也不像当初那么冲动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人诋毁圣人吧!正当他正在天人交战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人愤怒的声音:“真是胡说八道,妖言惑众!”
居然还有一个踢馆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人身上。那是个年迈的老儒生,适才藏在最后面,这时才冒出头。他早就涨红了脸,显然已经气得不轻。
他道:“天理在上,安敢胡言?”这是典型的理学观点,所谓理学即认为存在客观的天理,人只能通过存天理、灭人欲,来格物穷理,不断地接近天理,以达到成圣的目的。至于什么是天理,当然就是圣人之言。
王守仁显然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了。他甚至比书馆里的先生还要好性,被这样当面质疑也毫无羞恼之意,反而还制止了面带怒容的弟子。
他道:“向外求理,事物之理与吾心之性终分为二,不能打成一。而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实是自误。”
“心就是理,理作为道德之则,并不存在于道德施与的对象上。故而,孝之理不能去父母身上求,忠之理不能去君身上求,信之理不能去朋友身上求,仁之理,不能去民身上求。所谓孝、忠、信、仁乃是人由心所赋于行之理。所以,心在理先,理从心来,而不必向外去求。”
这其实是由心到行的关系,这老学究一窒:“那圣人之言,又被你放在哪里?”
王守仁失笑:“要是事事都将圣人事迹与经典作为‘一定之规’去照搬套用,那即便究其一生,也不过是言语的傀儡,而非圣人的门徒。如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皆是圣人在世时所未目睹的景象,又何来先验之理应对呢?”
学究的额头沁出汗珠,他开始语塞。谢丕了然,真正的大儒,为人慎重,做不出这样的无礼之举。只有读书读到走火入魔之人,才没有半点定性,急不可耐地来出头。
王守仁温和道:“既然一时想不出,不若坐下再听听。”
那学究的脸此刻已经红得可以滴血了,他显然不愿领王守仁的情:“不必听了!直至此时,我方知你的狼子野心,你说圣人之言,不可依从,又说心才是理的源头。那我问你,是谁的心是理的源头?你欲取圣人而代之吗!”
王守仁闻言又是一哂:“非也,非也,我是说心即理也,可并未说我心即理也啊。”
那学究精神一振,他自觉抓住了他的短处,立刻高声道:“那谁是的心是理?”
王守仁平和道:“人人的心,皆是理。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这一语又似石破天惊,按照朱熹的理论,他将人性分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且认为人的贫富、贵贱有异,就在于气禀不同,这等于是从先天就否认了底层人士成圣成贤的可能性。可王守仁却在这里说,无论圣凡,人人都有良知。这也就是说,人人都能成圣人?!
谢丕已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的胸腔中跳出来。而比他的心跳声更响亮的,是那个老学究的笑声,他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道:“人人都能成圣?那贩夫走卒也能成圣?贱民贱籍也能成圣?”
王守仁微笑:“当然,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只要是有益生人之道,就是同道,都有成圣的可能。事实上,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