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他小时候很可爱的。”崔东东说,“又坦率,又傻气,跟后来那副又别扭又火爆的死样子完全不一样。我看啊,他是憋了那么多年,憋了一脑子毛病。只有重色轻友这一点,从来都没变过,哼。”
两人坐在临街的一处僻静咖啡馆里。时值1996年的夏天,高温炙烤着窗外的柏油马路,一窗之隔的空调房里却是冷气丝丝。回归日临近,桌面的呼叫铃旁插了一面小小的国旗。
何初三双手捧着咖啡杯,笑道,“其实真没有,东东姐。他那时候听说我害死你,差点把我活活掐死,还跟我说要是你有事他永远都不原谅我。”
“你活该。”崔东东毫不客气。
何初三苦笑,“是啊,我活该。他十几岁时就很喜欢青龙了?”
“是啊。吃醋了吗?”
“说不吃醋是假的,但你也说了,他宁肯把自己憋出毛病都没有向青龙表白过。”何初三低下头去抚摸着咖啡杯,笑道,“他说他爱我,说了好多次。一开始我还很珍惜地数着,后来实在数不过来了。”
他明明笑得很得意,但眼底透出的全是哀痛与挣扎。崔东东看不过去,往他的苦咖啡里加了勺糖,“喝吧,傻仔。”
何初三抿了一口咖啡,渐渐平静下来。他不是那么容易冲动的人,夏六一入狱这三年来,他更加稳重自持,也更压抑自敛了。
“他还是不肯见你?”崔东东问。
何初三点点头,“东东姐,你能帮我再劝劝他吗?”
崔东东点燃了一根烟,皱着眉头抽了一口,“实不相瞒,上次因为你的事跟他吵了一架,他现在连我都不见了。这个扑街东西,要不是在探监室,我就提凳子砸他一脑袋。”
她也苦笑了,“他有一个遗传自青龙和小满的‘美德’——叫做‘我为你好’。小满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让着他,不管自己多喜欢;青龙宠他,为了他也什么都愿意给,不会计较自己的牺牲。他无以为报,只能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让给小满,成全小满,而且也认为正常地娶妻生子、家庭圆满地度过一生对于青龙来说是最大的幸福——就像他现在逼你去另寻幸福一样。这个破德性,我当年就骂过他,现在也骂他,你看有用吗?”
她头疼地吞吐着云雾,夹着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就得有什么东西一棒子打醒他才好。”
何初三垂眼轻轻搅动着咖啡勺,“罢了,不说他了。他一直都比不上东东姐你洒脱。我听说你前一阵将自己的公司卖了,家产全都捐出去了,现在跟萝姐一起做社工?”
“也没全捐,总得留点钱给你萝姐买几身漂亮衣服啦。我把几处房子也卖了,跟新界的几个社工组织合搞了一个基金会,救助社区里吸毒和卖/淫的女性,为她们提供戒毒、医疗和就业指导。也算是为以前做的衰事赎罪了。何总要不要捐一点?”
何初三掏出支票本,二话不说刷刷几笔,递给她。崔东东啧啧有声地看着支票上一长串数字,“何总现在财啊,出手不凡。”
“我不用留钱给老婆,我那傻老婆现在不认我。”何初三道,“东东姐,再说说以前的事吧,你是怎么认识小萝姐的?”
“这个嘛……”崔东东低下头去搅了搅咖啡勺,叹道,“那就得从小满讲起了。”
初次见到小满,那场面也很平和。崔东东当时正揽着一位靓妹,背后跟着好几个小太妹,经过城寨里一处生意兴隆的鸡窦,视线在鸡窦门口停顿下来。
“干什么?想进去玩呀?”靓妹吃味地拉扯她。
“别闹,别动。”崔东东目光专注,顺手扒开她的脸。鸡窦门口除了几位搔弄姿的姑娘,还张贴了一大副唱片海报,歌手的艺名被污言秽语涂去,只依稀辨出唱片名:《满天星》。年轻的歌手女孩梳着一对长长的辫子,坐在满天星的花海里,温柔而恬静地微笑着。
“操,仙女下凡啊,”崔东东感慨道,“姐妹们,我宣布,我一见钟情了。”
“嘁——!”满怀不屑的姐妹们。
崔大姐头说自己一见钟情,还真做起了一见钟情的事。从那天开始,就不跟靓妹们搂搂抱抱了,宣布自己要诚意追星,洁身自好。这一天在赛场上骑着机车,大大方方地用肩带背起一个硕大的磁带播放器,播放键一摁,放起了女歌唱艺术家“小海星”女士的《满天星》专辑。
柔和悠扬的歌声掩盖了机车引擎的轰鸣,崔东东在曼妙的旋律中破风而行,所向披靡。夜风鼓鼓地吹起她的皮夹克,吹起她凌风而舞的头,起伏的坡道像她历经坎坷却又恣意潇洒的青春。美丽的歌声飘散在了风中——伴随着轰鸣、碰撞、惨叫,她身后的几辆机车撞到了一起,骑手们纷纷跳车滚逃,炸起的火光在音乐中升华——只有唯一一辆车冲破烟火驶出坡道,紧紧逼随在她身后。
崔东东回头望了一眼,回头弯下身体与车体平行,加快油门。引擎的轰鸣声终于盖过了歌声。两辆车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赛道上激烈地角逐,最后同时同刻地冲过了终点线。
崔东东停下车来,按停了音乐,然后摘下头盔冲那辆车乐道,“进步挺快啊!”
对方也摘下了头盔,正是六一。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问,“你怎么知道这歌?”
“这个?”崔东东打开播放器,抠出一盘《满天星》磁带,“刚买的专辑,好听吧?这个歌手可漂亮了,城寨里的鸡窦还用她的海报揽客呢。”
六一脸色一沉,“什么?!哪家鸡窦?!”
“就定胜会……哎,哎你做什么?去哪儿?”
“我去砸了他们的场子!”
“啊?为什么啊?”
“她是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