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伯南一时沉默下来。
谢鸣鹤便继续来言:“其实,不是李府君无能,也不是李府君没有尽力,只不过依我看,李府君有两个大的失误,所以落入了下风,而群蛇相争化龙这种事情,是越大越快,越快越大,一旦落后,便极难再起了……这个道理,薛常雄那种脑子还在大魏朝倒没倒上面的老旧固执之人是不懂得,但李府君应该懂才对。”
也是有趣。
另一边,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张行带部队渐渐走出二三十里外,大约算了算路程和时间,他忽然勒马,然后回头看向了那些明显释然、焦急、不甘的头领与援军领们,却只点了雄伯南、徐世英、谢鸣鹤、崔肃臣、马围等寥寥几人。
众人一时呆。
而到了当日下午,日头尚在的时候,外出查探消息的三人便依次折回,带来了确切的情报。
出时,太阳刚刚落山,双月却早已经不复之前几日那种圆润,而是各自露出大半阙,月光映照之下,尤其是一开始的时候,根本不用火把照明,全军便整齐有素分多路出大陆泽,远远望去,居然隐隐有几分与子同袍的气氛了。
而一万两千兵中最少有六千马匹、骡子、叫驴等驮兽,此时多分派给之前突围辛苦的黜龙军,反倒是北面援军选择随马步行。
李定冷笑一声,直接跃上供案,然后灌足真气,对着身前黑帝爷的塑像狠狠一鞭抽下,复又接二连三,直抽的这塑像木屑横飞,抽的门内外的武安军大小将领侍卫目瞪口呆两股战战。
“真到了那个时候,让尉迟将军引军回来,护送他们北上就是。”徐世英给出了妥协方案。
“有一个……”张行想了一想,看向了宇文万筹几人。“我见北地骑兵多有皮袍?晋北骑兵也有一些有?”
“不大可能,他们粮食当时应该也快没了。”马围摇头道,却又立即否定了自己。“不过这种事情,哪里是猜度可以定的?”
而李定回过神来,更是在座中苦笑:“何至于逼迫到这种程度?1
下一刻,其人回身去看目光扫过自己妻子张十娘,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来:“十娘,鞭子与我。”
就这样,已经走了一夜的大军直接转身,再度踏上了逃亡的道路……不敢说是失败,但张行回马枪的策略,最起码没有起到预想中的最佳效果。
李定沉默一时。
“有些话,我来说就行了。”谢鸣鹤得了吩咐,也不客气,而是带着明显疲惫的面孔微笑来对。“李府君,能否让我开口?”
张十娘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自己的金丝红绫长鞭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了明显情绪不对的丈夫,然后便后退一步,挡在廊下,以防着对方要对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张行做什么。
其余人也都反应过来,不由紧张。
“八分。”张行在黄骠马上笑道。“依着我看,他一开始就是围着当日战前与我约定的那个‘降’字来做防御的……而我此去,乃是个人上的回马枪,他若真无备,掏中了,也就成了。”
说白了,苏靖方他们那次进来就告知了韩二郎的相关事端,然后虽然因为军情严肃,根本来不及思考,但真要现在被逼着想一想,却也通顺……人家韩二郎这个状态,固然是可遇不可求,但既然出现了,那就是运来天地皆同力,是天命地气附上去了,这个时候的韩二郎怕是天王老子都要高看一眼……更不要说,韩二郎本身就是清河本土人,而崔傥这位宗师偏偏根基也在清河本土,他们之间的相互影响决不是一个简单的宗师对不入流。
除此之外,一些不方便说的,但少部分高层也知道的,比如程知理昨夜一来就告知了几位高层,魏玄定亲自带人去了武阳,陈斌、窦立德监督翟谦、夏侯宁远等主力准备围攻鄃县屈突达之类的讯息,此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现在我们有多少人?”徐大郎得了话,立即再问马围。
一时间,苏靖方只觉得自己在恩师与那师叔之间,真真宛若稚童,却是硬着头皮接下军令去了。
当然,李定的迷茫和张十娘的忧惧注定无法持续太久,因为结局很快就会自动展现在他们面前,到了天亮之前的时候,连夜行军的黜龙军便已经抵达位于武安郡郡治外的黑帝大观前……黑帝大观既是作为军营来营建的,自然有它的门道,所谓东西两面隆起,形成拱形台地,四面皆有墙垒,尤其是南北两面的墙垒非但高大甚至是三层,再加上里面的建筑天然充当了望台、将台,却果然是个形胜之地。
“是有几分这个意思。”谢鸣鹤点点头,若有所思。“张席这才回去有几分把握?”
回过神来,徐世英再度来问:“三哥,他这是不愿意降了?”
“已经用了北面诸位兄弟的粮水、军械,就不客气了,劳烦诸位兄弟再分一分皮袍子……”张行平静吩咐。“一个袍子切成两段、三段,不能穿就系在肩膀上,尽量每人都有,带给李四郎去瞧瞧1
“我小瞧李四了,武安军这一番折腾居然没有离队的成建制部队,几乎全都被他带回来了,也是他厉害。”张行听雄伯南说明大观内的兵马数量后,不由在初出的阳光下微微眯眼。“这黑帝观的形制应该天然助于结阵吧?”
“是因为东都军崩的太快?没人管?”伍大郎猜度道。
李定没有理会后面的言语,反而问到:“哪两个失误?”
程知理等人纷纷跟上,雄伯南也毫不犹豫放弃了作战。
双方见面,李定咄咄逼人:“谢兄,张行竟然不敢亲自来吗?”
在场众人会意。
就这么走了?
确实是走了,黜龙军突围出来的残部在北面援军的混合护卫下,转向东面,迎着早晨的太阳,丝毫不顾牲口开始倒毙,毫不犹豫的快速离开了黑帝观,而且越过了表明空虚其实是陷阱的武安郡郡城,消失在视野内。
张席自是慈不掌兵心中一紧,而徐世英则面不改色看向了那位席的舅舅:“黄将军,晋北与北地联军五千骑?”
“我小瞧张三了!他哪来的这么多兵马?!援军?!晋北的援军?!来了就直接掉头来打我们?”李定连番质问,却几乎是将事情瞬间理顺。“好本事1
“没有,不敢暴露。”伍大郎立即作答。
“之前便说了,徐大郎管军务,我和雄天王不插嘴就按他的方略来做。”张行立即做了脱手掌柜兼撑腰之人。“就按他说的办!其余人继续点查部队,收拢溃兵1
“是。”黄平平静作答。“路上其实抛洒了些,我估计四千五六还是足的。”
“要我说,李府君如今已经没了退路。”谢鸣鹤开口似乎便是大话。“因为此战前我们黜龙帮开仓放粮,尽收河北人心,而白横秋这么一来,反而使得天下人都晓得大河以北,其实就是这两家而已……换言之,不管白横秋是否无功而返,是否丢了些许良机,也不管我们黜龙帮是否被重创,又是否被分割开来,你们这些小势力都已经没了独立独行的本钱,因为河北人心波动,已经不在你们这些边角势力上面了1
李定闻言,并不回头,而是定了一会,忽又一鞭抽在黑帝爷的面上,方才在案上站着回头,居高临下冷冷来问:“你是来再劝降的了?”
没有人感到惊疑,因为此时此刻,周边人跟李定一样惊慌不知所措,唯独一个苏靖方,却不是不惊,而是早就麻了。
谢鸣鹤听到一半便面色大变,耐着性子听完,微微一拱手,就直接跃起,往北面归来。
李定见此,愈愤恨:“你还不应我吗?!你若不应,那这个塑像便是个寻常的泥胎木偶,平白顶着你的名号受河北百姓百代景仰,我便替黑帝爷亲手鞭此木偶,以正视听!好也不好?1
“是……这才二月,出时北地早晚还算冷。”宇文万筹立即应声。“晋北一个道理……张席什么意思?”
对视片刻,身后脚步声传来,这股无名之火反而愈盛。
说白了,这个时候打不值得。
“我们结阵都是李四郎教的。”徐世英倒是干脆。“关键是现在怎么办?要打吗?”
“那就好。”
“那就不打?”张公慎插嘴来问。“先去晋北?”
另一边,李定虽然下令让部队继续休息,他本人却再也睡不着了,却是负着手披着衣服,在黑帝观大殿周边往来行走,一会看看头顶双月,一会吹吹风,一会瞅瞅烽火,一会去听听部队动静。
单手纵马的牛达面色微变,扭头给出了答复:“张席人称张三郎,李定人称李四郎,当日大魏没被那位圣人糟蹋到土崩瓦解的时候,他们两个在洛中,再加上白三娘还有个叫秦二的,还有现在占了东都的司马正,相互为友,号称知己,据说相互都认为除了这几人,天下其余人等皆不在话下……现在看来,虽是年轻人平日吹嘘,却居然也有几分道理。”
一骑飞驰,就比大军行进快的多了,张行一路行进,迎面越过数拨武安军追出来的哨骑,片刻不停,只在正午时分便抵达了黑帝大观,然后却绕到南门,报上姓名张行张三郎,请求谒见李府君李四郎。
大军动,前期以军中数量不少的修行者为先导,迅速汇集。很快部队又寻到了浊漳水,便早早渡河,并沿着河道西侧往南进军。
“那就回头去围武安。”张行倒是毫不犹豫。
李定点点头,再度制止了身后几位都尉的作态,眯着眼睛来言:“谢兄说的都挺好,但嘴上功夫是要有现实事态来做映衬的……我也告诉你三件事如何?”
“我去一趟1就在这时,王五郎忽然收回徐大郎身上的目光,主动开口,很显然,本来已经对徐大郎没有太多计较王五郎忽然又察觉到了一点什么。“我去一趟南面,天黑前回来……”
张十娘的问题依然不愚蠢,因为别人不清楚,他们夫妇比谁都清楚,虽然武安军算是生力军,算是以守对攻,占据了战术上的优势,但经此一战,这支军队也是明显被动摇过的,而且是多方向的动噎…心向黜龙帮的、心向白横秋的、只想保住自己实力的,暴露无疑,使得整个武安军都显得有些摇摇欲坠……说白了,这一战的影响是切实的,真要硬对硬,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赢了会怎么样?
输了会怎么样?
一念至此,李四郎不由叹了口气,然后回过头去,给出了自己的答复:“十娘,真要硬碰硬,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这还不算,按照张行的要求,北面援军将自己带来的皮袍尽数割裂,或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只是系在单个肩膀上来披挂。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位天之骄子,此世之潜龙,走到殿门处,一抬头,看到北方黑帝的塑像端坐在前,面无表情来看自己,却是心中翻滚,涌出一股无名之火来。
李定没有开口,他身后几人似乎想要驳斥,也被他抬手制止。
但这支部队的领却依然不能振奋,实际上,李四郎非但没有振奋高兴起来,反而失去了刚才的坚定,重新变得迷茫和忧惧起来,甚至更加严重。
到了正午夜的时候,烽火就传递到了黑帝观,李定翻身起床,走出自己歇息的厢房,望着烽火,却丝毫没有惊讶,只是向匆匆赶来的苏靖方传令:“是张三来了,让你父亲与王副都尉各自分出两个五百主领兵巡视周边,让其余全军继续睡觉,四更再起来造饭,吃好了他们就来了,几位都尉、副都尉都不用过来……咱们以逸待劳便好。”
这个时候,跟在旗帜后面的陆大为忍不住向身侧刚刚知道姓名的牛达来问:“牛大头领,敢问这个李定是个什么人物?”
小周开了口,其余人便多颔。
李定愣了愣,忽然来笑:“既如此,你将黜龙帮席让给我做如何?”
既然议定,便去准备,然后不等天色变黑,军队便已经动员起来。
徐大郎笑了笑,坦荡来答:“大陆泽在襄国郡、赵郡边界上,北面是冯无佚所在的赵郡,南面是李定的武安军,若我们真从南面见缝插针逃回去了,李定当其冲,冯无佚势力弱小,两者又都动摇,如何敢来专门追杀我们的伤兵?”
这一走,原本面面相觑等待的头领与援军领各自惊疑,却被雄伯南、徐世英、谢鸣鹤等人速速迎上。
“能是能,但委实艰难。”徐世英也给了自己的答复。“至于火油,只是一个引战的便宜,不至于影响战局胜负……所以,我还是一开始的意思。”
李定早下了楼,正在大殿前的广场上板着脸批复文书、布置军令,准备下午便出兵重新控制郡内要点,忽然闻得王臣愕亲自来报,却是当场受惊,将纸笔掷于案下。
“东都军崩了,太原军在一路向南收拢部队,似乎有趁势攻击李龙头的意思,我分身乏术,而且估计已经来不及去通知了。”伍大郎明显有些焦躁。
“那还有崔傥呢……他不派人维持?白横秋走前必然会有吩咐的吧?而且别人都好说,崔傥这次相当于叛,他知道我们不能容他的,怎么可能不上心?1马围反驳道。
张十娘本来想要说些什么,此时却忽然意识到了对方的纠结所在,心中醒悟之余,反而闭口不言。
“都去。”徐世英直接吩咐。“伍大郎去武安军南面,王五郎去东南面的旧战场,再来一个……贾大头领去西南面红山……确定武安军是刚刚自行脱离联军的孤军,咱们就可以试着回师1
“那就是能打。”张行会意。“但是李定主动避战,还给了李龙头他们讯息,再加上此战一开始给我们报信的事情,不能不计算人家的恩义……我的意思是不打,你们几位大头领怎么说?”
“既然情报已经清楚了,回不回头?”王五郎眼看着徐大郎主导了军略,无奈催促了一句。
倒是张行此时抵达,之前听了半截,此时看见这一幕,不由鼓掌来笑:“李四郎好气势1
“战场那边没人,除了些许武阳郡的民夫和本地百姓在捡拾残余军资,几乎空空荡荡。”王五郎等两人说完方才向张行汇报,却显得神情犹疑。
李定不置可否,倒是他身后几位都尉明显注意力集中了起来。
“一万人,牛达和王雄诞又在周边收拢了不少人,但伤病者不下两千……”马围立即汇报。
“不可以。”张行平静以对。“你若来做,帮内人心不服,你可做一龙头,开设行台……李四郎,天下虽大,可你统兵在前,我耕耘在后,天下何处不可去?何必再犹疑?”
李定还要说话。
张行却抬高了音量,以手指向案上的对方,声振屋瓦:“不瞒李四郎,当日伏牛山中一谈,我便认定了,你是要承一统四海之运的天下奇才,今日还是如此,故此,呼云君一去不返,我来寻你!黑帝爷不应你,我来应你!这红山之下,正该是你兴天下一统之运的启程处……李四郎,何必再犹疑?李四郎,李定,你还不应我吗?1
李定定在案上,一时愣住,手中金丝红绫鞭居然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