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这般。」白有思想了想,恳切来问。「能不能让他们现在就动身,起船队回去,我大可安心留在这里,与大都督做说法,听些私人告知。」
「王大头领这是如何说的?」钱唐也不由蹙眉,继而呵斥王振。「我在河北头一年,亲眼见局势坏掉后那些豪强筑坞堡收拢百姓的情状,若是没有帮里去专门拔除坞堡,只学薛常雄应了那些豪强,不是也凭空多了许多奴籍?便是朝廷之前的官奴私奴,虽说是穷困自卖多些,可哪个没有被豪门逼迫的?东胜国这里,便是再奇怪,奴籍也还是更底下的,也是被逼迫的,没人愿意被卖成奴。」
「在。」白有思倒是依旧坦荡。
「那你……」
郦子期一愣,然后便是真的不解了:「什么腌臜?还请阁下细细来说。」
果然,王振再度面容狰狞起来:「其实不只是他们,要我讲,全天下的人都一样,都是天生地养的,人活着就没错,心里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也都合乎天意!否则凭什么要生人到世上?错不是没有,但都不是人自己招的,错都是命给的!都是天意自家没安排好!是三辉四御不长眼!放在东夷这里,就是青帝爷没做个好至尊!平白让好人家遭了殃!」
就是这种人才能说出这种绝对的、明显缺乏敬畏的言语!
这种人,若没有一个厉害的人压着,那不管是在黜龙帮还是在大魏朝廷,乃至于去做个盗匪,若到最后恐怕都无法存身……必然没有好下场的。
「奴籍跟奴籍不一样。」钱唐平静开口解释。「大魏那里,官奴和私奴加一起,也不过天下一成往上,最多的时候,也不会过两成……而这些日子,我在港口看管船队,看的清楚,除去往来的北地、河北水手客商之流外,往来街道上的东胜国本地人,却十成里有七八成是官奴、私奴。这岂不让人畏惧?」
郦子期一愣,难得颔,却又摇头:「这般说来,怪不得要用伏龙印了,却居然正好契合,也怪不得你父亲会退却。」….
而郦子期顿了一顿,则继续言道:「当然,四年前在落龙滩遇到司马将军,便晓得那人委实不可制,也便一直想着与之齐名的白娘子是何等风采?今日也该一见。而既见面,也果然如我所料……只能说,司马将军也好、白娘子也罢,这个年纪便进位宗师,委实让人心惊肉跳……张席如何?我虽未见他,但黜龙帮如此势力,想来修为也不浅了吧?莫非也是宗师?」
头戴高冠,同样一身布衣却衣袖宽大的郦子期闻言也捻须来笑:「老夫若不来,这东胜国五十州,怕是只有青帝爷下凡才能制住白娘子了。」
「这倒不是。」白有思倒也坦诚。「我家三郎算是黑帝爷的点选,二征前后便开了一种锁,真气积累极多,修为进展却极慢。」
「确实吓人。」白有思点点头。「中原那里,不说我们黜龙帮废了奴籍,只说大魏奴籍总不过两成,便说明这天下七八成到底还是良民,所以大魏的根本也都还是授田制下的平民百姓;而东胜国这里,奴籍却占了一半……既如此,东胜国只要不想自家生乱,便要尽量让奴籍与平民待遇仿佛。」
郦子期这一次沉默良久,终于喟然:「罢了……那我现在只有一句话,白娘子!」
「断然没有此事。」出云太守郦求凡赶紧避席来告。「侄儿一直按照叔父军令来做,白娘子麾下也一直妥当,一月之内,并无抱怨,非只如此,前几日晓得叔父要来,还专门放开禁制,许白娘子麾下出入更加方便,却不知为何这王大头领反而有此言语。」
「那你想要什么?」郦子期点点头,认真来问。「你要什么才肯动身?要保证吗?要我写给你们?布天下?」
「可若是这般说的话,为什么三征之后,许多流民自登州来东夷?」王元德当即反驳。
郦求凡为,东夷方面的人纷纷起身,就要告退,唯独王元德昂然不动,非只如此,黜龙帮那边王振四人也都不动。而本地太守郦求凡见状,咬咬牙,居然也回到座位上去了。
「那也拦不住我率部自徐州归入。」白有思低头收剑。「人的命,好的都是自己修的,坏的都天给的!王振这厮看起来混,今日这话却说的好,但若如此,人跟天便总得时时刻刻定个胜负,省得遭了殃,大都督您说是也不是?」
原本想安抚此人的其余人等,不管是东夷方面的人还是黜龙帮的人,全都一愣,却居然说不出话来,而大宗师郦子期更是在众人之前,便略显诧异的看向了这个王大头领,然后呆呆不动。
白、钱二人这才了然,想看内讧的王元德、郦求凡也登时觉得无趣。
王振、钱唐等人也都面面相觑。
而郦子期沉默片刻,给出答复:「我东胜国五十州,许多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我本人管不到,只我坐镇的西南一十七州内的十三州,可以应许你!大约三万流民,一万俘虏,如此而已……再多,恕老夫不能答应。」….
怎么就是命了?
「当然不是仅此而已,但这件事不是我们东胜国做主,你又不愿意私谈,我也不好强行灌入你耳,只能说,你既引军自出云这里入我们国土,我们东胜国因为一些缘故,只想从济州将你们驱逐出去……」郦子期神色严肃。
「不用细说,就一句话。」王振伸手指向窗外城池、港口。「放开了禁制,我方才晓得,这满街人,十之八九竟都是奴!那敢问郦大都督,要是待会你要我们做的事情我们不从,是不是也要被卖去做奴?!」
「我没说这事是好是坏,只是这样的话,便会使得东胜国没了平民百姓自己的东西,使得东
胜国与中原上下截然不同,那反过来说,在中原做惯了平民的人,自然畏惧于来做东胜国的奴籍乃至于东胜国平民。」白有思稍作解释。
而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已经看穿了对方策略的郦子期此时忽然间开始后悔放这个有怨气的黜龙军头领开口扯淡了,因为他隐约意识到,对方接下来的话会有些……奇怪。
王元德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全都不吭声的黜龙帮头领全都看向了郦子期后,却又干脆闭嘴。
在座的东夷众人心下一惊,却是终于验证了某种想法。
其余人虽然没有吭声,却都与白有思想的一样,然后一起去看主位上的大都督……毕竟,这位的抵达来者属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大家还是有些好奇的。
「你问天王与我们席,倒也算是好奇,但眼下呢?你亲自过来看管我们的宗师又算什么,便是好奇,你不也亲口承认要来‘制住我们总管?」王振几乎冷笑。
「还望大都督体谅。」白有思终于也再度开口,乃是执长剑正色一礼。「我们被困了月余,归心似箭,偏偏东胜国上下却又屡屡阻拦,委实军心波动,人人生疑。」
于是乎,慢慢的,东夷众人也才反应过来,而郦求凡还在避席姿态,也只好无奈笑道:「王大头领何出此言?你们过来本是遭遇风灾,我们以礼相待……」
「荒唐!」说话的竟是王元德。
「不。」白有思从容笑道。「你还是误会我们了……我们是黜龙帮的人,哪怕是最后战死了,也永不会为奴,这点不用大都督亲自来保证,我们自家决心就是最好保证。」
奴籍多了些又如何?
人是没错的,错的都是天!
「全都是他们的命!都是天意!」一念至此,白有思扭头远远眺望街上熙攘人群,想了一想,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复又看向了不吭声的郦子期。「大都督!不要怪他胡言乱语,而是这几日见到东胜国中的情形,军心委实有些不安,几乎人人担心一旦被你们控制,最后便是为奴的下场!」
「请将我们昔日登州的逃人在奴籍者往登州还,还有三征时从南边渡海来的徐州败兵俘虏为奴籍者一并释放,与我们一起出海。」白有思凛然道。「这样,我们便愿意从东南面济州出海。」
须花白的郦子期那边,王元德、郦求凡之外,当然还有不少本地官吏世族子弟作陪……倒没有大都督的随员,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
郦子期沉吟片刻,朝着郦求凡继续再一挥手,示意这些人离开后,顶楼这里只剩七人,却还是没有放弃:「白娘子,有些话不是避讳他人,而是说本就是针对你私人的告知……」
王元德依旧昂然:「我乃东胜王族大将,不晓得这东胜国中有什么事需要避我。」
而白有思看着这算半个老下属的部属,然后忽然意识到,这话太符合王振的脾气了,这个伏龙卫军官出身的大头领,是公认匪气最重、义气最重,也就是无畏无惧,什么都混不吝,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不对的,不然当日也不会以伏龙卫的身份离职跟随三郎了。
不只是他,在场的东夷人都有些呆……最主要一个,就是这个「奴」让他们有些懵,因为他们没有把这个平素浸Yn在日常中的概念当做一个什么难以接受东西,并跟眼前的人联系到一起。
话到最后,已经抬起头来,一双秋水般的眼睛迎上了郦子期的目光。
郦子期点点头:「上次我知道了司马正的锐利,今天算是晓得了白三娘的锋刃,可能还隔着帷帐隐约摸到了那张三郎的一点厚重,中原真是人才辈出……下雨了。」
众人一起看向归春楼外,等了数息,才隐约察觉到云彩下
面开始滴落细雨。
初夏的雨水自东夷开始,渐渐出现了。39314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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